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,碌碡无疑是一个空洞而又模糊的概念。东西可能见过,但是用途和价值就未必了然了。但对于我们这些出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孩子来说,却是那样的深刻而又亲切。
五月的末梢,六月的开头,安歇了近乎一年的碌碡便拍拍身上的灰尘开始行动了。
荒芜的场地被犁耙旋起来,喧活的土地翘起来,杂草和秽物被清理出去,然后开始泼水,等到水稍微干一点,大人们便开始套上牲口在上面用磨耙磨了,一圈又一圈颇有耐心的旋转,那场面像一个巨大的舞台,他们在上面表演,我们在下面观看,既亲切又生动。
只一会儿的功夫,坚硬而又顽劣的坷拉被磨得很细碎而又平整,像蓬松散乱的头发被梳子梳理过,像褶皱的衣服被熨烫机熨烫过,又柔和又平顺,十分可爱。
但这并不是结束,这只是开始。紧接着碌碡就上场了,去掉磨耙,在牲口身后套上碌碡,碌碡的后面栓一根绳子,绳子的后面又捆上一撮蓬松的蒿草或者带着树叶的小树枝。这时候就更有意思了,大人们吆着牲口,牲口在前面走,碌碡在后面追,我们用双手紧紧抓住碌碡后面的绳子,身子蹲在蒿草或树枝上,被牲口拉着走,真有点坐滑轮,坐旋转车,坐轿子的感觉,晃晃悠悠的转圈圈,实在是一种享受。
这个过程短暂又快意,就在我们幸福享受的过程中,一个光溜溜的场地就形成了。
这个过程在我们这里被称作平大场,是夏季为收小麦做的前期准备。因为除了这个用场,平时在乡村里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空旷场地了,所以我们这里谓之——大场。
大场平整好后,大人们卸掉牲口,安心的回家休息,吃饭了,辛苦了一下午的碌碡也清静下来,它被闲置在大场的边沿休息,可能它还喘着气,但我们不管,因为我们的节目要正式开始啦。我们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,用这个广阔的舞台开始属于我们的痛痛快快的表演。女孩们跳皮筋,嬉戏,欢快得像蝴蝶,我们则赛跑,抨绳,怼鸡,摔跤,甚至躺下来打滚,宽敞而又平坦的场地被我们尽情的发挥着,直到唤归的声音此起彼伏,我们才拖着汗津津的身子,意犹未尽的离去。那样的夜晚无疑是酣畅而又甜美的,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幸福。
碌碡真正发挥作用的是碾麦。小麦上场,碌碡翻滚,被太阳晒焦了的麦子被驯服着,像父辈们抡起的拳头砸开的硬壳,那些珍珠般可贵的麦粒便源源不断的涌现出来,这个过程要持续一月之久,像六月的骄阳,掀开农村生活的高潮,真正的红红火火,紧紧张张,忙忙碌碌。
六月之后,碾场结束,忙碌了一段的碌碡又被闲置下来,它停靠在大场的边沿,被逐渐长高的玉米衬托着,像父辈们农闲时间闲下来的样子,又安静,又亲切,又慈祥。
那时候,我们觉得碌碡像一座神秘的小山,每天我们爬上爬下,开开心心,岁月就在不断的销蚀中丰富了我们单调而又纯净的生活。那时候,我们对碌碡怀有一份特殊的情感,总觉得它隐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,神秘而又丰饶。是的,它就那么轱辘辘一滚,营养和物质便魔术般的奉献给了我们,所以它是我们的亲人、恩人和贵人,我们对它总怀有一种无限的感激之情。
后来就不了。随着农业现代化的不断发展,先是脱粒机,碌碡一步步退场,后是收割机,碌碡就彻底的退出了历史的舞台。
碌碡淡出历史的舞台之后,我们总觉得生活中缺少了什么。缺少了什么呢?我想可能是碌碡伴随下的那种劳动的热闹的场景。
再后来我们住进了城里,偶尔回乡村,在村口,在庄户旁偶尔看见一两个碌碡,总觉得它像一个垂暮的老年,青春退去,再也激发不起当年的激情,不免有些遗憾。但是用手触摸,往往那种特有的冰凉,像清晰的思路,当年那种喧哗的场景又会连绵不断的浮现在眼前,不免感慨万千。
再再后来,碌碡越来越少了,偶尔在书中碰到这个词汇,也不免有些激动,甚至有一种想法,把它磨成精致的手串每天戴在手上,日日摩挲,其高矮胖瘦,青春和壮年便会融合在我的身体里,我知道它已经像日月一样,属于我人生价值和意义的一部分了。